海濱之歌。初戀。紅頭繩兒
日本民謠 海濱之歌:
日本的漢學家林古溪做詞,小學老師成田為三作曲。1916
年成田為三在東京音樂學校就讀時,因為暗戀一位女同學
,便找到一首很美的詩,將它譜成音樂就是海濱之歌,寄
給心中的情人,表達他的愛慕之意。
但是他愛戀的這位女同學卻已經另有婚約,所以將樂譜退
回,拒絕了成田的愛意,不料這首曲子後來成為廣受喜愛
的名作。
據說後來這位女同學於成田去逝後,將這段羅曼史透露給
她的義子著名聲樂家鈴木義弘,並說她對成田做了很殘酷
的事,她每次唱這首歌的時候,就會想到當時成田為三的
心情,而無法釋懷。
音樂有如岸邊吹起的陣風,聽著風聲,仰望雲朵,看著浪
花,撿拾貝殼,不禁淒涼悲鳴,勾起滿滿思念的思緒,久
久不能平抑。
這,就是命吧。
海濱之歌 浜辺の歌 / 成田為三曲 林古溪詞
清晨躑躅海濱
昔日往事一一浮現
風的聲響啊
雲的樣貌啊
還有拍岸的波浪
貝殼的色彩
傍晚回到海濱
昔日那人一一浮現
拍岸的波浪啊
返潮的坡浪啊
還有月色跟星光
初戀。往事。紅頭繩兒 /王鼎鈞
從看過它開始,就一直無法忘記,
這關於一個破碎的美麗兩小無猜的世界,
早凋的童稚初戀,和一封從未被打開過的情書的故事,
在心中化成一道道無法忘記的往事。
一切要從那口古鐘說起。
鐘是大廟的鎮廟之寶,鏽得黑裡透紅,纏著盤旋轉折的紋路,
經常發出蒼然悠遠的聲音,穿過廟外的千株槐,拂著林外的萬
畝麥,薰陶赤足露背的農夫,勸他們成為香客。
鐘聲何時響,大殿神像的眼睛何時會亮起來,炯炯的射出去;
鐘聲響到那裡,光就射到那裡,使鬼魅隱形,精靈遁走。半夜
子時,和尚起來敲鐘,保護原野間辛苦奔波的夜行人不受邪祟
……
廟改成小學,神像都不見了,鐘依然在,巍然如一尊神。鐘聲
響,引來的不再是香客,是成群的孩子,大家圍著鐘,睜著發
亮的眼睛,伸出一排小手,按在鐘面的大明年號上,嘗震顫的
滋味。
手挨著手,人人快活得隨著鐘聲飄起來,無論多少隻小手壓上
去,鐘聲悠悠然,沒有絲毫改變。
校工還在認真的撞鐘,後面有人擠得我的手碰著她尖尖的手指
了,擠得我的臉碰著她紮的紅頭繩兒了。擠得我好窘好窘!好
快樂好快樂!可是我們沒談過一句話。
鐘聲停止,我們這一群小精靈立刻分頭跑散,越過廣闊的操場
,衝進教室。再遲一分,老師就要坐在教席上,記下遲到的名
字。看誰跑得快!可是,我總是落在後面,看那兩根小辮子,
裹著紅頭繩兒,一面跑,一面晃蕩。
……如果她跌倒,由我攙起來,有多好!
我們的家長從兩百里外請來一位校長,校長來到古城的時候牽
著一個手指尖尖,梳著雙辮的女兒。校長是高大的、健壯的、
聲音宏亮的漢子,她是聰明的、傷感的、沒有母親的孩子。家
長們對她好憐愛、好憐愛,大家請校長吃飯的時候,太太們把
女孩擁在懷裡,捏她,親她,解開她的紅頭繩兒,問:「這是
誰替你紮的?校長嗎?」重新替她梳好辮子,又量她的身裁,
拿出料子來,問她那一件好看。
在學校裡,校長對學生很嚴厲,包括對自己的女兒。他要我們
跑得快,站得穩,動作整齊畫一。如果我們唱歌的聲音不夠雄
壯,他走到我們面前來叱罵:「你們想做亡國奴嗎?」對犯規的
孩子,他動手打,挨了打也不准哭。可是,他絕對不禁止我們
拿半截粉筆藏在口袋裡,他知道,我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喜
歡找一塊乾淨牆壁,用力寫下「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大軍過
境的日子,他不處罰遲到的學生,他知道我們喜歡看兵,大兵
也喜歡摸著我們的頭頂,想念自己的兒女,需要我們帶著他們
找郵局,寄家信。
「你們這一代,要在戰爭中長大。你們要早一點學會吃苦,學
會自立。挺起你們的胸膛來!有一天,你們離開家,離開父母
,記住!無論走到那裡,都要挺胸抬頭……」
校長常常這麼說。我不懂他在說什麼。我怎麼會離開父母?紅
頭繩兒怎麼會離開他?如果彼此分散了,誰替她梳辮子呢?
蘆溝橋打起來了。那夜我睡得甜,起得晚,走在路上,聽到朝
會的鐘聲。這天,鐘響得很急促,好像撞鐘的人火氣很大。到
校後,才知道校長整夜守著收音機沒合眼,他抄錄廣播新聞,
親自寫好鋼板,喊醒校工,輪流油印,兩人都是滿手油墨,一
眶紅絲。小城沒有報紙,也只有學校裡有一架收音機,國家發
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不能讓許多人蒙在鼓裡。校長把高年級的
學生分成十組,分十條路線出發,挨家散發油印的快報。快報
上除了新聞,還有他寫的一篇文章,標題是「拚到底,救中國
!」我跟紅頭繩兒編在一個小組,沿街喊著「拚到底,救中國
!」家家戶戶跑到街心搶快報。我們很興奮,可是我們兩人沒
有交談過一句話。
送報回來,校長正在指揮工人在學校的圍牆上拆三個出口,裝
上門,在門外的槐樹林裡挖防空坑。忙了幾天,開始舉行緊急
警報的防空演習。警報器是瘋狂的朝那口鐘連敲不歇,每個人
聽了這異常的聲音,都要疏散到牆外,跳進坑裡。校長非常認
真,提著籐鞭在樹林裡監視著,誰敢把腦袋伸出坑外,當心籐
鞭的厲害。他一面打,一面罵:「你找死!你找死!我偏不讓
你死!」罵一句,打一下,疼得你滿身冒汗,哭不出來。
校長說得對,汗不會白流,貼著紅膏藥的飛機果然來了。他衝
出辦公室,親自撞那口鐘。我找到一個坑,不顧一切跳下去,
坐下喘氣。鐘還在急急的響,鐘聲和轟隆的螺旋槳聲混雜在一
起。我為校長擔心,不住的禱念:「校長,你快點跳進來吧!
」這種坑是為兩個人一同避難設計的,我望著餘下的一半空間
,聽著頭頂上同學們鼕鼕的腳步響,期待著。
有人從坑邊跑過,踢落一片塵土,封住了我的眼睛。接著,撲
通一聲,那人跳進來。是校長嗎?不是,這個人的身軀很小,
而且帶來一股雪花膏味兒。
「誰?」我閉著眼睛問。
「我。」聲音細小,聽得出是她,校長的女兒!
我的眼睛突然開了!而且從沒有這樣明亮。她在喘氣,我也在
喘氣。我們的臉都紅得厲害。我有許多話要告訴她,說不出來
,想嚥唾沫潤潤喉嚨,口腔裡榨不出一滴水。轟隆轟隆的螺旋
槳聲壓在我倆的頭頂上。
有話快一點說出來吧,也許一分鐘後,我們都要死了……要是
那樣,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
時間在昏熱中過去。我沒有死,也沒有說什麼。我拿定主意,
非寫一封信不可,決定當面交給她,不能讓第三者看見。鐘聲
悠悠,警報解除,她走了,我還在坑裡打腹稿兒。
出了坑,才知道敵機剛才低飛掃射。奇怪,我沒聽見槍聲,想
一想,坑裡飄進來那些槐葉,一定是槍彈打落的。第二天,校
長和家長們整天開會,謠言傳來,說敵機已經在空中照了相,
選定了下次投彈的地方。前線的戰訊也不好,敵人步步逼進,
敏感的人開始準備逃難。
學校決定無限期停課,校長打算回家去抗戰,當然帶著女兒。
這些可不是謠言。校長為人太好了,我有點捨不得他,當然更
捨不得紅頭繩兒,快快朝學校走去。我已經寫好了一封信,裝
在貼身的口袋裡發燙。一路宣著誓,要在靜悄無人的校院裡把
信當面交給她……怎麼,誰在敲鐘,難道是警報嗎──不是,
是上課鐘。停課了怎麼會再上課!大概有人在胡鬧吧……我要
看個究竟。
學校裡並不冷清,一大群同學圍著鐘,輪流敲鐘。鐘架下面挖
好了一個深穴,帶幾分陰森。原來這口鐘就要埋在地下,等抗
戰勝利再出土。這也是校長的主意,他說,這麼一大塊金屬落
在敵人手裡,必定變成子彈來殘殺我們的同胞。這些同學,本
來也是來看校長的,大家都有點捨不得他,儘管多數挨過他的
籐鞭。現在大家捨不得這口鐘,誰都想多聽聽它的聲音,誰也
都想親手撞它幾下。你看!紅頭繩兒也在坑邊望鐘發怔呢!
鐘要消失,紅頭繩兒也要消失,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要毀壞變形
。鐘不歇,人不散,只要他們多撞幾下,我會多有幾分鐘時間
。沒有人注意我吧?似乎沒有,大家只注意那口鐘。悄悄向她
身邊擠去,擠兩步,歇一會兒,摸一摸那封信,忍一忍心跳。
等我擠到她身後站定,好像是翻山越嶺奔波了很長的路。
取出信,捏在手裡,緊張得發暈。
我差一點暈倒。
她也差一點暈倒。
那口大鐘劇烈的搖擺了一下。我抬頭看天。
「飛機!」
「空襲!」
在籐鞭下接受的嚴格訓練看出功效,我們像野兔一樣竄進槐木
,隱沒了。
坐在坑裡,聽遠近炸彈爆裂,不知道自己家裡怎樣了。等大地
和天空恢復了平靜,還不敢爬出來,因為那時候的防空知識說
,敵機很可能回頭再轟炸一次。我們屏息靜聽……
很久很久,槐林的一角傳來女人的呼叫,那是一個母親在喊自
己的孩子,聲嘶力竭。
接著,槐林的另一角,另一個母親,一面喊,一面走進林中。
立刻,幾十個母親同時喊起來。空襲過去了,她們出來找自己
的兒女,呼聲是那樣的迫切、慈愛,交織在偌大一片樹林中,
此起彼落……
紅頭繩兒沒有母親……
我的那封信……我想起來了,當大地開始震撼的時候,我順勢
塞進了她的手中。
不會錯吧?仔細想想,沒有錯。
我出了防空坑,特地再到鐘架旁邊看看,好確定剛才的想法。
鐘架炸坍了,工人正在埋鐘。一個工人說,鐘從架上脫落下來
,恰好掉進坑裡,省了他們很多力氣。要不然,這麼大的鐘要
多少人抬得動!
站在一旁回憶剛才的情景,沒有錯,信在她的手裡。回家的路
上,我反覆的想:好了,她能看到這封信,我就心滿意足了。
大轟炸帶來大逃亡,親族、鄰居,跟傷兵、難民混在一起,滾
滾不息。我東張西望,不見紅頭繩兒的影子,只有校長遠遠站
在半截斷壁上,望著駁雜的人流發呆。一再朝他招手,他也沒
看見。
果然如校長所說,我們在戰爭中長大,學會了吃苦和自立。童
年的夢碎了,碎片中還有紅頭繩兒的影子。
征途中,看見掛一條大辮子的姑娘,曾經想過:紅頭繩兒也該
長得這麼高了吧?
看見由儐相陪同、盛妝而出的新婦,也想過:紅頭繩兒嫁人了
吧?
自己也曾經在陌生的異鄉,摸著小學生的頭頂,問長問短,一
面暗想:「如果紅頭繩兒生了孩子……」
我也看見許多美麗的少女流離失所,人們逼迫她去做的事又是
那樣下賤……
直到有一天,我又跟校長見了面。儘管彼此的面貌都變了,我
還認識他,他也認得我。我問候他,問他的健康,問他的工作
,問他抗戰八年的經歷。幾次想問他的女兒,幾次又吞回去。
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
他很嚴肅的拿起一根煙來,點著,吸了幾口,造成一陣沈默。
「你不知道?」他問我。
我慌了,預感到什麼。「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校長哀傷的說,在那次大轟炸之後,他的女兒失蹤了。他找遍
每一個防空坑,問遍每一個家庭。為了等候女兒的消息,他留
在城裡,直到聽見日軍的機關槍聲……多年來,在茫茫人海,夢
見過多少次重逢,醒來仍然是夢……
怎麼會!這怎麼會!我叫起來。
我說出那次大轟炸的情景:同學們多麼喜歡敲鐘,我和紅頭繩兒
站得多麼近,腳邊的坑是多麼深,空襲來得多麼突然,我們疏散
得多麼快……只瞞住了那封信。我一再感謝校長對我們的嚴格訓
練,否則,那天將炸死很多孩子。校長一句話不說,只是聽。為
了打破可怕的沈默,我只有不停的說,說到那口鐘怎樣巧妙的落
進坑中,由工人迅速填土埋好。
淚珠在校長的眼裡轉動,嚇得我住了口。這顆淚珠好大好大,掉
下來,使我更忘不了那次轟炸。
「我知道了!」校長只掉下一顆眼淚,眼球又恢復了乾燥。「空
襲發生的時候,我的女兒跳進鐘下面坑裡避難。鐘掉下來,正
好把她扣住。工人不知道坑裡有人,就填了土……」
「這不可能!她在鐘底下會叫……」
「也許鐘掉下來的時候,把她打昏了。」
「不可能!那口鐘很大,我曾經跟兩個同學同時鑽到鐘口裡面
寫標語!」
「也許她在往坑裡跳的時候,已經在轟炸中受了傷。」
我仔細想了想:「校長,我覺得還是不可能!」
校長伸過手來,用力拍我的肩膀:「老弟,別安慰我了,我情
願她扣在鐘底下,也不願意她在外面流落……」
我還有什麼話可說?
臨告辭的時候,他使用當年堅定的語氣告訴我:
「老弟,有一天,咱們一塊兒回去,把那口鐘吊起來,仔細
看看下面……咱們就這樣約定了!」
當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帶了一大群工人,掘開地面,把
鐘抬起來,點著火把,照亮坑底。下面空蕩蕩的,我當初寫給
紅頭繩兒的那封信擺在那兒,照老樣子疊好,似乎沒有打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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